我不像古人那样,随着草木的摇落而悲秋,只是每当这个时候,突然让人感觉到时光的紧迫。秋风秋雨的出现,像沙漏般督促着我,去完成一个个春天不曾完成的任务,以期达到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。我把厚厚的一摞书放在枕畔,本想在睡意未浓时翻上一翻,然而耳边总有一种声音干扰着我,使我翻不了也不能看上一眼。于是很兴奋地想,应该出门走上一走,看看是什么声音在干扰。我开始了一种愉快的心灵旅行。
首先,我抬头看见了月亮,很清澈明亮,一弯如眉地远远挂在天上,让人感到眉眼里深含着某种浅浅的渴望,好像等待女娲将缺失未满的一半补上。那月亮的目光凝视着大地,世间所有的景物被这明净如水的眸子涤荡得犹如透明的水晶。它表现在比往常更加安谧的情况下,与此同时地使某些移动的物体变化起来,万籁感动得沸腾起来,细微的声音就在这时候闪身登场了。
我发现,那是从野地里传来的声音,我这才知道,不远处就是一片大豆农场,豆秧的水分已经干枯,叶子有一半现出苍黄,是这苍黄的叶在风中微微地颤动,颤动着颤动着,沙沙之声就涌流出来了。在大豆农场边上,那尚没砍倒的玉米秸叶也舞蹈起来。暗夜里看不清玉米的颜色,月光没有专门为它们设计出白天的金黄,但能看出它们在叶片的袖囊里饱满得鼓胀。“沙沙”“沙沙”,这是叶片们交头接耳的声音,它们仿佛在喊“收获了……”一边喊,一边兴奋得摩拳擦掌。
在黄昏的草丛里行走,不经意就惊起一种声响:“嚓啦——”,这个声音响得干脆,既没有拖泥带水,也没有影响别人,就像绅士一个优雅的旋转,披风曳起的长长的声音。过了好久我才明白,这原来就是蚱蜢的声音,是它在黄昏的草丛里隐匿,躲得不耐烦了的时候,偶尔也出来飞翔。入秋后的蚱蜢已不再那么精神,慵懒地躲在叶子底下或草棵里,单等风吹草动的时刻,找个地方把籽下到土里,直到它们身形空空,像被什么抽空了的魂灵,这才用它头部下方不规则的口器,饮下一顿最后的竹露,在深秋的时节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清晨,一朵小花在秋天的蓝天下开放了,原本一枚草叶轻压在花茎的身上,就在花朵将要盛开的那刻,那枚草茎倏然从花朵的身上滑落,藏到花的瓣底下去了,它就这样鲜明地开在了草叶的上头,这种花叫做朝颜花。它在秋天的最后一排豆架上缠绕着,团团叶片尚且葱茏。在它花开的根部,有一串串已经成熟的蒴果,秋天的朝颜花,是它们生命的最后时刻了。
朝颜的意思,是朝开夕落,可是在秋天,不管是墙角还是田野,它都开得轻盈柔嫩,清丽脱俗。世界上,喜欢这种花的人还真不少。日本古典文学名著《源氏物语》中的人物——源氏叔叔桃园式部卿亲王之女也叫朝颜,又名槿姬。书中写道,朝颜在任斋宫期间受到源氏的追求,但两人只是书信往来。源氏任期满后几次当面求爱,均被她婉言拒绝。然而源氏痴心不改,并说她是唯一可以书信往来且富有情趣的女子。同时,她也是书中少数几个很有主见和远见,且高贵端庄的女子。
那天早上,雨悄然落了,秋雨潇潇……雨声也很唯美,到处是秋雨的滴嗒,像雨珠在春天里打着芭蕉的声音,雨洗着秋天的原野,裸岩,雨的水痕把枯草深深地淹没了。那天晚上,雨仍悄然地下着,依然是熟悉的秋雨秋声,这声音像钟摆的摇动,不疾不徐。雨珠落在铁的物品上,它的声音是叮咚,叮咚,落在屋檐下的石阶上,它的声音就是滴嗒,滴嗒。每一声叮咚或者滴嗒,都写着时间的匆匆,匆匆。
我还听到过夜风钻我窗棂的声音,听到过小动物低叫着踩着房瓦掠过我的屋顶,听到山里的红果子掉落到墙上的声音,“啪”的一声,再一声,然后沿着路面的斜坡咕噜噜滚落。我终于想起,眼下我是生活在山上啊,我的任务是在山上写作,或者读书。在这深沉的晴夜或者雨夜里,竟然都有着这么美好的秋的繁声,这是城里听不见也感受不到的。能够在空旷的山野里听听秋声,谁不说是人生难得的机缘和享受呢?